新语言 旧语言
该怎样回答 不眠的时间

上周五去参加了一个欧洲版画的展览的开幕式,展厅里有一张木口木刻肖像版画,画的是罗伯特柯霍,但是绘画风格跟其它的木口木刻版画有着微妙的差别。收藏家跟我们介绍说,在这幅版画创作的年代,摄影术已经诞生了。绘制这幅版画的画家还有个身份是摄影家,他当时借助了摄影术完成了这幅版画。但是版画家并不知道,摄影术生来就不是用来辅助版画创作的,它是来革版画的命的,那个年代的人并不知道摄影术将会给版画带来怎样的冲击。古典版画的传承者们还在用它作为一个技术手段来创作版画。那幅作品就是在这样的一种懵懂和无知的情况下,借助了那个时代的最新技术制作的一张木口木刻版画。
收藏家不无悲戚地说:“他没想到矛和盾都在他手上,这个时代一去不复返了,这是一个悲剧,虽然这是整个人类文明进程的一个喜剧,但是对于木口木刻来说,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悲剧,它的悲剧就在于被终结了。”
诚如斯言,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我就像是那个一手持矛一手持盾的人,四周环顾心下茫然。
从年初单位新配了一台40系显卡的工作站开始,我就一直在如饥似渴地学习 AI 的应用,一整年下来,开源的、商用的模型倒也用过不少,各种领域的 AI 都试过一遍了。即便如此还是觉得不够,技术正在以周为单位在更新,新的模型、新的方法层出不穷,学术一点的论文暂且不论,哪怕是底层一些的应用,稍微被别的事情打个岔,回过头再看时,之前保存的文章就已经过时了。
AI 技术的迭代之快,第一次让我对技术感到了焦虑,有一种被淹没的感觉。

崭新万物 正上升幻灭如明星
我却乌云遮目

好像是2022年11月的时候,NovelAI 突然杀出来,但是那时候还像个小傻子一样,致力于抽象画的创作,手部细节的处理就更不用说了。谁知刚转过年,Stable Diffusion 就已经相当成熟了。那时候生成一张图,需要吟唱很长很长的一段“咒语”才能生成出一张还算不错的图像,所以当时被调侃成“炼丹”。到了今年年初的时候,一部分商用模型已经能够理解部分绘画风格的定义了,提示词数量也大幅压缩。再到后来,当插画师被要求交出源文件和绘画过程用以证明非AI创作的新闻传出来后不久,AI 就已经能从画面倒推线稿了。
其实对于电脑绘画的冲击,中国画一直是以一种从容不迫的姿态来面对的。以前计算机图形学还在进行NPR研究的那段时间里,就已经有很多对于模拟水墨毛笔质感的研究,大体上都是通过把毛笔的形态、湿度和力度纳入数学模型,从而达到模拟水墨画的效果。但是,可能由于研究者本身对于中国美术史理解上的偏差和审美的局限性,效果并不是很理想。那段时间里,中国画尚且还能用水墨和毛笔当护城河。
但是当 AI 技术出现后,一切都变了,现在即便是最普通的商用模型、最初级的 AI 使用者都可以在不调试提示词的情况下任意模仿出何家英的工笔画、徐蒋风格的水墨画或者是王希孟的青绿山水。当笔墨语言这条防线被攻破的时候,体制内的中国画家们不疾不徐地掏出了“意境”这最后一张牌,相关的讨论已经从技术上的可能与否转而成为了玄学上的参悟——即从一张图像能不能看出来是AI创作的,转变成了能不能从这张图像中参悟出“意境”。
事实上,很多画家已经开始使用 AIGC 图像来参加国家级展览的评选。从一开始的直接照搬,再到现在,以百分之二十左右的透明度打印在绢布或者宣纸上再进行绘制,AI 对于传统绘画的渗透远比想象的要深。对此,体制内的画家们毫不担心,并且无不轻蔑地说,我们当评委的时候也会遇到很多 AI 制作的作品,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哪些是 AI 出的图。
虽然这些画家里有很多都是我极为尊敬的师长,艺术造诣也有目共睹,但是对于 AIGC 实在是天真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且不说 LoRA 微调这种相对进阶的技术,只要是去几大 AIGC 社区里随便逛逛就知道,一张成熟的 AIGC 图像与普通的绘画的区别,几乎和电子书和纸质书的区别一样了。与体制内画家的从容不迫相对应,体制外的画家就如同几百年前的版画家一样使用 AI 来辅助创作。
诚然,就“意境”和“表达”来说,确实目前的 AIGC 跟传统艺术还有很大差距,但这并不是技术的局限而是从事 AIGC的人的局限,从事 AIGC 的人们往往对于宏大主题和内心关照的题材并不关心,更多的是一些插画风格的绘画。这里面也暗含着更深层次的问题,即宏大主题和内心关照的题材的受众越来越少。平时在以政府为主要艺术投资人的国内传统绘画领域里,这点经常被忽视,而放在 AIGC 这个被市场和商业主导的领域里看就很明显了。
当文人画的文人群体消亡、学院画院里聚满被豢养的画家、受众群体不断萎缩,这种环境下内心的观照和意境的参悟是否具有美术史上的意义还是个问题。文明的意义在于表达,没有接收的一方,表达的最后一个环节将无法完成,这种形式表达就不复成立。
之前看过一个视频,虽然说的流行音乐,但是我觉得最后的结论对于绘画也成立:数学复杂度上的简单,是绘画在 AI 时代被迅速攻破的理论上的原因。同样,视频里的另一个观点我也很认同,在面向公众时,当下的绘画更像是一种附属品,绘画对于大部分人不再是重要。天天被讨论中国画乃至绘画本身是否穷途末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管好坏都无人问津、无人讨论,到处洋溢着小圈子的自我满足,这才是幕布真正落下的时刻。

发动新世界的前进的泡影

跟师友们提起 AI 绘画的时候,一般有这几种意见:一种是掏出一张经典之作,问我AI能画出这个来吗?另一种则是退到个人消遣的领域,并不在意其它;还有一种则是提醒我,AI 作为一个黑盒子,不能和以往知晓其运作机制的工具相提并论,它并不是一般意义上人类手臂的延伸。
我这边也说一说我这一年来对于 AI 绘画的理解吧。我认为,AI 确实能模仿各种绘画风格甚至各种画种,工笔也好、水墨也好、油画也好、赛璐珞也好,调校得当的话,甚至可以以假乱真,但是 AI 只能根据已有的绘画风格进行创作。尽管最近有风格融合的尝试,不过似乎并不成熟。一言以蔽之,目前看来 AI 并不能产生新的绘画样式,一切的图像产出都是基于模仿已有的绘画样式。AI 能替代的只是机械的图像生产者,并不能代替人们创造新的绘画样式。
对我们传统绘画的研习者来说,也许需要重新回到笔墨语言本身、从自我表达出发,去探索新的绘画样式。“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恐怕是唯一的出路。至于绘画样式是否已经被穷尽,这点其实并不重要,现在的我们也只能相信,以压倒一切的偏见和执念去绘画。更何况,我们这行当的大多数人还是以专业、学者乃至艺术家自居的,假如连这点觉悟都没有的话,那除了自娱,也就再没有提起画笔的需要了。